“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庄子大概想说，我们对于未曾经历的时光，没有发言权。金庸先生听说有个9岁的小朋友写出了很好的武侠作品，并且想和自己见面探讨，经过深思熟虑后没有同意，因为他不鼓励涉世不深的孩子写恩怨情仇，也不相信他们能写出什么。其实在最复杂的人的感情问题上，偏偏存在着微妙的例外，比如日本动画电影界泰斗宫崎骏影片里的亲情。那些既让我们会心微笑又令我们淡淡感伤的梦幻般的亲情元素，正是宫崎骏在自己的人生光阴里无法得到的温馨与无法弥补的歉疚。

去年秋天，宫崎骏的新作《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吹来一阵清新的海风。影片开端，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里，深水生物在悠闲地游弋，金鱼姬波妞趁父亲藤本一个疏忽，离开束缚自己的气泡，溜到充满生机的大海中和水母玩耍，却遭到了作业船的巨网的驱逐。在逃生的慌乱中，波妞被卡在一个空罐头瓶里冲到岸边，幸而被家住海边小屋的5岁小男孩宗介所救。

因为当水手的爸爸耕一长年漂泊在海上，宗介从小跟妈妈理莎一起生活，学着和小镇上的邻居们互相帮助，有时要哄“向日葵之家”疗养院里不能走路的老奶奶们开心，有时也会悄悄地为风浪中工作的爸爸担心，渴望和他有更亲切的交流，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些经历让他成了很懂事又有点孤独的“小大人”。被妈妈抱着的时候，他总是显出不情愿的样子，脸上却晕开一团羞涩又幸福的粉红。他把波妞当成了知心朋友，而单纯的金鱼姬也毫不客气，不仅会“恩将仇报”地抢走宗介的妈妈理莎亲手做的三明治里好吃的火腿，还因为小女孩说自己长得不好看而向她喷水，造成了小镇的骚乱……波妞并不是被宠坏了的小公主，只是还不懂得分享与宽容，但她和小男孩都在成长—看到宗介的手指流血时，善良的她温柔地舔了舔，让伤口神奇地迅速痊愈；而面对愤怒的大人们，宗介坚定地告诉波妞：“我会保护你！”有点沙哑的声音，稚气未脱的诺言，却承载着最不可动摇的力量。

波妞诞生时，一位身心俱疲的老人正在濑户内的悬崖边看海。他聆听着海浪的声音，大海的博大和神奇再度激发了他的热情，使他想到了膝下可爱的孙儿，回忆起儿子当年的样子，想要呵护他们的心情喷薄而出，影片的创意就这样产生了。2005年对于宫崎骏来说是并不简单的一年：影片《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制作与宣传令他再度萌发引退的念头；另一方面，和自己长年不和的长子吾朗正在紧张地与宫崎骏领导的吉卜利工作室筹划制作他的处女作《地海战记》，父子俩因为艺术上的争执导致分歧更加严重。然而，宫崎骏重整旗鼓，这一次，他在制作过程中彻底放弃计算机技术而完全采用手绘，用3年近乎偏执的精雕细琢，创造了天文数字般的画稿纪录，也勾勒出单凭电脑无法营造的桃花源—绚烂华丽的海底世界和民风淳朴的海边小镇。在这个3D与CG一统天下的年代，《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堪称二维水彩画的绝唱。最为重要的是，这部片子里，有太多宫崎骏想对吾朗说的话了。

回到故事中。带给宗介许多欢笑的波妞还是被藤本带回大海深处了。理莎告诉郁闷的宗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要振作起来，但他还是倔强地把波妞住过的绿水桶留在了悬崖上—小水桶像袖珍灯塔一样，诉说着宗介对波妞的不舍，也为她指引着回来的路。

晚上，爆发的人却是理莎：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家的耕一又因为工作食言了。宗介听着妈妈摔锅砸碗的声音，手里却拿着望远镜向海面上瞭望，平静的样子令人心疼，大发雷霆的妈妈一下子就没了脾气。海面和星空是无边的幕布，轮船的光那么遥远，就像父亲的爱无法触及，于是年幼的孩子也心如止水了。

宫崎骏坦言，波妞其实是依照可爱的小孙子画的，小主人公宗介的原型则是长子吾朗，而耕一正是宫崎骏本人的化身。就像影片里的情节，在儿子刚刚懂事的时候，他忙于工作却忽视了孩子，从不亲密到冷淡，裂痕日久弥深，倔强的父子俩如今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彼此的爱了。

宫崎吾朗则说，身为宫崎骏的儿子，什么都不缺，只缺父爱。吾朗人如其名，有着清澈的眼睛和明亮的面庞，工作勤奋又有想法，无愧于“吉卜利王子”的称号。而宫崎骏已经年近七旬，鹤发童颜的他本身就很喜欢小孩子，平时总是穿着背带裤和工作衫，就像动画片里走出来的老爷爷一样可亲。这样平易近人的一对父子，关系居然剑拔弩张到一年多不说话的地步，原因也像他们的性格一样简单：宫崎骏不赞同儿子在第一部影片上的想法，认为他资历还不够，而吾朗偏偏要拍出一部作品给父亲看。宫崎骏因此不仅在制作过程中百般刁难吾朗，甚至还煽动制作团队罢儿子的工。这些可气又可笑的做法，“老小孩”自己是暗自心虚的：一面公然宣称吾朗工作“指手画脚”、“太胡来啦”，一面又说看完儿子的作品以后想了很久，感觉表现方式“相当不错”。吾朗说起父亲也一样，既有不留情面的批评，也不吝惜由衷的敬佩：“他是个0分的父亲，不过在动画方面他太伟大了，绝对是个100分的导演。”

人们说亲人之间的矛盾总是最难调和的—因为爱得切肤才会痛得彻骨，分歧之后才格外难以谅解对方。宫崎骏父子就是这样，他们太希望对方能理解、认可自己，但同样倔强的两个人谁也不愿示弱，只是在心里渴望着改变。世间有多少父子，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埋怨、误会、伤害了彼此？又有多少亲人，因为现实种种，让亲情冻结、坚冰难融？有多少本该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

宫崎骏为片中的宗介一家想出一个办法：机灵的小男孩用自家的照明灯给船上的爸爸发暗号，当起了父母之间的传声筒。

“对不起。”漆黑的夜幕下，耕一用闪烁的信号回复悬崖上的母子。

“笨蛋，笨笨笨……”盛怒之中的理莎让宗介发出这句话。

“我爱你，非常非常的。”耕一毫不气馁。

“笨蛋。”理莎不为所动。

于是耕一拿出必杀武器，他点亮了满船的彩灯，把黑洞洞的海面照得五光十色。也许当年水手耕一就是这样赢得了要强的理莎的心吧？看到这一幕，她不好意思再骂耕一，赌气走掉了。

这个时候，宗介操纵的灯发出了“一帆风顺”的信号。

“谢谢。”耕一说。他终于放下心来，并不清楚这星空下温馨的祝福来自年幼的儿子。

在悄悄努力的还有波妞。和宗介在一起的经历让她从懵懂到懂得了“喜欢”、“分享”、“谅解”等各种美好的情感，回到海里之后，她产生了“要成为宗介那样的人”的意愿，令父亲藤本大为惊恐。外表总是病恹恹的藤本原来也是人类，却因为厌恶自己的身份而和海的女王结合，在海底抚养波妞和她的众多姐妹，但他的力量已经不足以阻止归心似箭的女儿，波妞最终突破重围，变成人类小女孩的模样上岸和宗介团聚，让宗介母子感动不已。然而这种举动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大海掀起了愤怒的波涛，小镇遭到海啸的无情侵袭，成了一片洪泽。

“现在这个家，是风暴中的灯塔，黑暗中的人都被这光鼓舞着。”留下这句嘱咐，善良的理莎就只身前往疗养院照顾老人去了。第二天早晨，两个孩子因为不放心，坐着波妞用魔法驱动的玩具船在海水漫灌的小镇里寻踪而去。此时的小镇已经变成了龙宫一样的仙境，清澈的海水里遍布许多奇特的生物，葱翠的道旁树就像海中长出的森林一样，居民们拖家带口、不慌不忙地划着小船到干燥的高处避难。途中，波妞为了安慰大哭不止的宝宝，不仅把自己爱吃的火腿三明治送给他，还变身半人鱼逗他。那个时候，波妞笑得变了形的大眼睛里，在恶作剧的狡猾之外，也突然闪烁起菩萨般的悲悯和神圣—转瞬之间，变身还不稳定的波妞因为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宽容伟大的海神妈妈对波妞的改变感到欣慰。她说服了藤本，把波妞永远变成了人类，治好了疗养院老奶奶们的腿，还解救了为海水所困的船只和小镇。波妞的红裙摆在海风里高高地飘扬，她向着宗介飞奔而来—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在拍一部电影的时候，一定要怀着这部片子会改变社会的信念去做”，“即使它不能真的改变什么，仍然要这么想，这是一种姿态”，宫崎骏这样说。小时候，母亲患重病住院9年，他的童年并不完整，大概也因为这样，面对和自己性格相像的吾朗，他才那么手足无措，把严格要求变成了制造矛盾。一体两面，对亲情的渴盼同时又成了宫崎骏许多影片灵感的源泉，这一次，他用整整一部影片说了一句话：儿子，对不起。

也许，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也期盼着时光倒流、魔法成真，大海深处游来一条长着可爱娃娃脸的金鱼，还有那荒草中飞舞的萤火虫、撑着芭蕉叶的龙猫，都来代替自己陪伴吾朗，还给他一个多姿多彩的温暖童年；也许宫崎骏用画面感动我们的时候，也在用幻想中新鲜出炉、蒸气腾腾的温情为我们疗伤；也许宗介展露一个清新的笑容时，宫崎骏心里在跟着他说：“我会保护你。”

“我不是在看电影，我是在看自己的儿子。”现在，记者再让宫崎骏评价儿子的作品时，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