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绿皮子火车带着郑小麦和父亲来到江城，是郑午引着他们来的，郑午在江城念传媒大学，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同时还完成一项暑假作业。

父亲有些茫然，虽然他来过一回的，郑小麦却不，像是被什么吸着一样朝前走了，父亲跑了两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跟着郑午朝公交车站走，他们要去步行街。

自从郑小麦隐约听郑午劝父亲去江城，他就闹了半个暑假要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父亲不同意，说城里太热了，说一地的小麦等着收。他问哪啥时去？父亲说秋天吧。他问啥时才是秋天？父亲说，立秋就算。

把墙上的日历弄下来，郑小麦用蜡笔把立秋两个字圈了起来，日历一天一天地撕，总算是把立秋撕了下来，父亲依然说城里热，让他看天气预报，他生气了，咬牙切齿地说，他一个人去。父亲最后就同意了，铺了白纸，要他照抄郑午写在纸上的话，写着写着他就哭了，郑午就像他肚子里的一个虫子，晓得他的心思。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三人出现在步行街街口。郑午让他们朝前走一百米，那里有一个小广场，到了那里就行。然后郑午摸了摸了郑小麦的脑袋，说还有点事走了。

郑小麦把自己的手从父亲手里挣了出来说，这里又没车。父亲还是不放心，又把他的手牵了，只不过比刚才松了一些。

他们看见一个椭圆型的广场，走到一棵树下，坐下了来。

父亲掏出一瓶水和干粮递给他，然后把那张写字的纸铺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四个石子儿，压了纸的四角。然后，父亲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

郑小麦咬了一口馒头问，能找到我妈吗？

父亲说，能。可能觉得话说得太满了，又改口说，可能吧。

郑小麦说，找不着我可不回。

2

慢慢有人走了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看那张纸，看完那张纸再看看他们，有一个人还把五块钱放在纸上头，父亲把钱还给人家，说谢谢，说我们不要钱，把人找回来就行了。父亲指了指面前的那张纸，纸上这样写着：

小蝌蚪找妈妈，我也找妈。我叫郑小麦，今年10岁，念小学三年级。每当我读着，暖和的春天来了。池塘里的冰融化了。青蛙妈妈睡了一个冬天，也醒来了。她从泥洞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跳进池塘里，在水草上生下了很多黑黑的圆圆的卵。

春风轻轻地吹过，太阳光照着。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暖和了。青蛙妈妈生的卵慢慢地都活动起来，变成一群大脑袋长尾巴的蝌蚪，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非常快乐。

有一天，鸭妈妈带着它的孩子到池塘中来游水。小蝌蚪看见小鸭子跟着妈妈在水里划来划去，就想起自己的妈妈来了……

我也想起我的妈了。我妈叫黄水琴，个头不高，长脸，单眼皮，笑时候能看见一个虎牙，鼻梁两边有几颗小黑点。我妈是正月十六起了黑早悄悄走的，写了个字条说来江城打工，大半年了，她只打过一回电话回来，打给村长，我们那里只有村长有电话。村长说我妈问候我们，说她在江城还好着。

村里有人说我妈跟人跑了，说私奔，不要我了。我不信，我不晓得我妈在那里，我想她回家，没钱也不要紧，一家人在一起比啥都好……

不大一会儿，他们面前围了好多人，有人说郑小麦一点不像十岁的孩子，太瘦了，父亲正要说话，一个人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老婆都看不住？这时一个老者问有照片没有，语气很严肃，压住了轻微的嬉笑。

父亲从怀里把结婚证给掏出来，有人就笑了起来，老者把结婚证接过去边看边摇头，说没见过。有人说要是把照片放大就会好找一些，立刻有人指着对面，说那里有电脑打印店，于是有人不容分说拿了结婚证跑了过去。

不大一会儿，郑小麦看见被放大了妈妈照片被贴在纸板上举了回来放在他面前，他把照片抱在怀里，眼泪下来了……

接着有人说打城市早报的热线电话啊，打了好久，老是占线，接着又有人打电视台的电话，说只要他们来了，这事就好办。

正说着，一个人分开人群，举了相机对着郑小麦拍了起来，然后蹲在郑小麦面前说他是记者，然后掏出本子，一边问一边记。

郑小麦从记者头顶看过去，他看见郑午哥正冲着他笑。

3

一晃天就黑了，父亲想换个地方找，反正城里到处都有灯。郑午说这事不能太急，况且小麦也不敢太累着，不如先歇着。郑小麦说，我不累，我们再找。父亲想了想说，我们听你郑午哥的。

于是，郑午领着他们去吃拉面，然后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郑午要小麦写一篇日记，他说他没带日记本子，郑午找服务员要了几张旅客登记表过来。他趴在床边开始写了：8月12日，晴。今天我来到了江城找妈妈，爸爸是找他的媳妇。步行街很宽，到处都是人。没有妈妈的地址，就一张相片，我和爸爸坐在那里等，守株待兔一样的……

郑午夸他写得好，这让他激动得直咽唾沫，他问郑午能找到我妈不？郑午说，只要你妈在城里，肯定就能。

虽郑小麦舍不得睡，可他的瞌睡来了，正说话呢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父亲说，她这都走了大半年了，她不打电话不寄钱，说不准她变心了，说个丑话，别人说看见她跟娘家一个男人一起走的，听说她在娘家时，那个人就喜欢她，再说这小麦身体又不好，这几年日子也没啥盼头……郑午说，记者来了，你就这样说……

他一动也不动地流了一脸的眼泪，他不信妈妈不要他了。

第二天郑午陪着他们去了中山公园门口，像昨天那样，很多人围着他们，又有人递给他们钱，父亲不要，父亲却意外地收下一个小孩递过来的一杯酸奶。

郑午买了一沓报纸，分给围观的人，递了一张给郑小麦，他看见他和父亲还有妈妈的照片印在报纸上，他嘴里嘟嘟的念着，文字不长，只不过报纸后头说，本报将继续关注此事进展，并且还留了电话号码。

郑小麦想要是妈妈看见报纸就好了，转而一想，可是妈妈怎么找到他呢？心里又难过起来。

快中午时，早报记者又要来了，郑午和记者说，小麦昨天还写一篇日记呢，记者让小麦拿出来拍了照，说是很感人。接着就问了小麦妈的情况，小麦抢先说他不相信妈妈跟人跑了。父亲接着说，那都是别人说的，就是这一走没了声气，让他不好想，再说小麦想他妈，心本来就是缺的……

记者刷刷地记着，小麦仰着头看天空，他不像让眼泪留下来。这时有个妇女从身上掏出一沓钱，父亲坚持不要，说我们就是来找小麦他妈，小麦他妈。他越不要，那人越要给，接着又有人加入进来……

这时，一辆车停了下来，郑小麦从人缝里看见，那辆车上写着城市动情点节目组，一个人伸长脖子看了看说，就是他们。

一个人扛了摄像机走了过来，一个人举着话筒走了过来。

4

事情好像一下就发生了改变，电视台记者拍了一会儿，主持人要郑小麦念那张纸上的话，郑小麦就念了，他忍着不哭，可是嘴唇抖动得太厉害了，他想念通顺一点儿，可念出来却一个一个字的，他的眼泪一点一点洇着，最后洇成了一大颗颗的，滴在纸上……郑午给小麦递了一条毛巾，结果主持人阻止了他说，这样效果就很好了。

小麦终于念完了，小麦突然觉得头晕，接着脸上青了一块。父亲把那瓶酸奶给小麦说，赶紧喝了压压心慌。

主持人吃惊地看着小麦，问他怎么了，小麦轻轻地说，不要紧的。父亲叹一口气说，不是不要紧，是要命的病哪。

说着，父亲抹了一下眼睛，那回在电视上看一个专家说，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具有生命不超过20岁的特征，因此早发现早治疗很要紧，我心里像是被锥子剜了……小麦7岁才被确定的，之前他就气短，不敢跑，身上老是紫……县医院说是心脏有个瓣瓣儿缺一点儿，要修补，有两三万块到大城市去补一下就不要紧了，没钱嘛，我跑到山西去挖煤，挖了一年多，老板跑了……小麦妈不服气，说她去挣，这一去不回……

女主持人抹了一下眼睛，掏出电话。她说，有个小孩子心脏膜瓣不全，你们愿不愿给补？什么？你前次不是说有这样的机会给你留一个……当然比做广告强多了，十五分钟的节目，可能做续集，动情点还在培育中……

半小时之后，一辆救护车出现了。

又半小时之后，救护车带着郑小麦和父亲去了医院，当然电视记者也一路同行，医生立刻做了检查，说是从听诊上看就是心脏病中的室间隔缺损，肺动瓣第二音不是太亢进。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院长握着郑小麦父亲的手说，虽说我们是家民营医院，可救死扶伤扶贫帮困的本质不变，你的孩子我们免费给治！

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5

郑午到医院时电视记者都走了，郑小麦正在病房吃面包，护士给他买的，父亲还没有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像是做梦一样，父亲看着郑午不停地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抽泣了一阵子，父亲一个劲地感谢郑午，郑直摆手说应该的。

第二天好多人来医院看郑小麦，都说是昨天晚上看电视上看到的，他们有的提了水果，有的送来玩具，还有的送红包，这让父亲非常不安，说什么也不肯收。说这孩子病好了，啥都好了，再收钱物就贪是心了。小麦也说不要，要妈妈。

可妈妈在哪里呢？

早报的记者带来了好消息，说有几个读者打电话说见过他妈黄水琴的，一个说在菜场见过，一个人说在银行见面，还有一个说在公汽车上见过……

小麦很开心，咯咯地笑，我妈要是知道我这病能治了，要高兴死了。可他看了记者带来的报纸又不高兴了，报纸的题目是，私奔的妈妈你在哪里？他气呼呼地说，那是别人说我妈私奔的，记者拍拍他的脑袋说，所以私奔打了引号的啊。小麦说，打了引号也不好看嘛。父亲说，记者叔叔还不是想早点帮你找到你妈嘛……

小麦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妈妈，直到第三天早上被推到手术之前也没有看见妈妈，直到做完手术醒过来也没有看着妈妈……

6

郑小麦不知道妈妈黄水琴正在忙碌着，女主人已经离开餐桌坐到电视前面了，她抱着着捧着盘子朝厨房走，半小时她就能收拾妥当，下午三点之前她得赶到下一家，在五点钟之前做完家务，七点钟之前再赶到下一家，为主人准备8点钟的餐。

就在那时，她停了脚步，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村里有人说我妈跟人跑了，说私奔，不要我了。我不信，我不晓得我妈在那里，我想她回家，没钱也不要紧，一家人在一起比啥都好……

一声脆响，盘子从她水中滑了下来，而她浑然不觉，呆呆地看着电视，女主人吃惊地看着她，不过，马上就明白了。

黄水琴猛地清醒过来，朝门外冲，被女主人一把拉住，她说，我会给你赔的。女主人拉她坐在沙发上说，你不看完，怎么知道儿子在哪里呢？她咬着嘴唇，不敢哭……

她知道儿子有救了，身体像是被抽了筋一样，但却很舒服。她慢慢地站起来，收拾碎在地上的盘子，女主人拦着她，要她去看儿子，她说，不急。女主人硬是把她推出门外。

她在街上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说，对不起三点钟不能来了，我儿子来了。接着打电话说，对不起晚饭不能做了，我儿子来了。又打电话说，对不起明早5点钟的牛奶没法了送了，我儿子来了。又打电话说，对不起，明天8点不能送宝宝上幼儿园了，我儿子来了……

说完这四个对不起，四个我儿子来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她第一次打的士回租住的地方，她要拿存折，和她一起租住的擦鞋女人看着她眼泪老擦不干，以为她被人欺负了，不住安慰她，她说，不是，我儿子有救了。

她去银行把存折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那是她一分一分挣的，上个月刚过万。她紧紧地抱着提包坐车去医院，她在心里说，我是来挣钱给儿子看病，不是跟人跑了。她在心里骂自家男人耳跟子软嚼牙巴骨，她想呆会儿看到他，要踹他一脚，当然不能让儿子看见。

7

黄水琴看见自家男人像只鸭子一样伸长脖子站在走廊里，她是准备走过去狠狠地喘他一脚，可他转身看见了她，慢慢朝她走过来，他只轻轻说了一句，你看你都瘦了，她的怨一下子说散了。

她朝病房走，他一把拉住她，医生说手术成功了，可现在还在危险期不敢激动。她想了想就在塑料凳子上坐了下来。

她把包递给他说，一万块钱，给医院先交了。他愣了一下悄悄说，院长说免费。她说，是咱儿子病了，不是院长的儿子病了，咱凭啥让人家免费啊？再说，我本来就是来挣钱给儿子看病的。

他点点头，提了包下楼了，她就靠在椅子上很不雅观睡着了，直到被惊醒，原来电视记者得到消息，来拍大结局了。

女主持人问：你知道医院免费了，为什么还要交费？

她说：我从家里跑出来就是来挣钱给儿子看病的，我不是私奔，私奔是骂人的，我又没野男人……

郑午悄悄地退了出来，这个传媒系的大学生，突然发现生活远远比他的策划精彩，比他的策划善良。他的策划并没有失败，可最动人的却都在他的策划之外。

采访还在继续，可黄水琴明显的心不在焉，她想抱抱儿子郑小麦。